暮色裡的炊煙

    中學時我曾畫一幅水彩畫,一條小路,幾棵樹和幾座村屋,遠處是山和夕陽,天空晚霞一片,幾隻飛鳥歸巢。同學都說好,簡直就和他家門前一樣。

有同學插道:“這麼晚了,該做飯了吧!”

“你這是陶淵明的田園畫,要有人間煙火,畫上炊煙吧!”

同學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來。於是我在村屋上畫一條炊煙,沒想到弄巧成拙,最後弄成了紅一片,黑一片,最終沒有成畫。每個週末我都畫畫,他們看到也沒有這次話多,難道他們知道我不善於畫動態的事物,後來又一想,月底了,同學們都沒錢加餐,肚子餓的緣故吧。

記憶中最早看到炊煙,就和同學一樣,想吃飯了。對於貪玩的孩子,若不是肚子餓了,是不會注意這些的。特別是放牛和砍柴回來晚了,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後,只有天空的霞光照著一點光亮,這時村裡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心裡不得不加快腳步。村裡人若不是天要完全黑下來,是不會有這麼多的炊煙的。在夏天,回來晚了,一路都是蚊子,牛靠著籬笆一路小跑,驅趕蚊蠅。而夏天的炊煙也是最集中的,農忙雙搶,不忙到天黑是不回家的。

夏天的炊煙受風大和高溫的影響,飄到空中一絲一縷,稀疏灰白的撒向遠空,轉眼就不見了。遠遠望去,變成了朵朵白雲。若是風大,剛出煙窗就被攔腰折彎,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像是少女的裙子隨風擺動。冬天的炊煙最濃,除了季節的因素,與燃燒的柴禾有關。氣溫低,雨水多,即使燃燒喬木也常自然熄滅,為此要加些茅草或是稻草之類的。但沒有把它打散,最容易燒起濃濃黑煙。鄉村冬天較閒,往往李家做飯張家都吃完了,斷斷續續沒個準。

鄰里竄門,有什麼事找上門來,看到廚房裡炊煙升起,就直奔廚房,不去正屋了。一般來說竄門的都是女人,若是男人會在外叫幾聲再進去。做飯的是女人,女人***多為兒女婚嫁之事,或是約好一同去趕集之類的。跑去正屋,碰上男人,就有些尷尬。如果是拉家常,打發冬日漫長的時光,看到廚房升起炊煙,就不好去打擾了。

四五歲時去外婆家,看到炊煙升起,知道外婆在家而不用四處尋找,心生喜悅。一進門看到外婆在做飯,大叫一聲:“外婆!”外婆被忽然來的聲音嚇到,轉過臉來,馬上綻放驚喜的笑容。要是來的時間不對,外婆出門做事去了,或是到鄰里竄門去了,我去打聽,問,又不好開口。

有一次我去找外婆,在棗樹下的一戶人家,看到裡面很多人,舊時的房屋光線暗,也看不清,隱約聽到有幾個老奶奶的聲音。想進去看,門口有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坐在門檻上。想叫又叫不出口。有次我在屋外叫外婆,叫了二聲,出來五六個外婆。

女孩扎著馬尾辮,尖尖的下巴很是好看。眼神死死地盯著我,把我盯的毛骨聳然,好像我是做賊的。

女孩問我:“找誰?”

我說:“找外婆!”

女孩再問:“你外婆是誰?”

我就不知如何回答了。大人從來不告訴長輩名字的,也不許直接叫姓名。再者婦女都是跟男人名,比如,張三家的,李四家的。

一個奶奶探出頭來,疑惑地問我:“你是哪裡的孩子,你娘叫什麼名字?”

我一五一十的說了,她展開笑容,馬上就知道誰是我的外婆了。

熱情的奶奶還會驕傲的說:“你媽媽呀我看著長大的,沒想到小孩都這麼大了!”

當我小紅帽的故事後,每次遠遠地望著煙囪,看看屋頂上是不是有大灰狼,是不是躲在煙囪後面了,它知道我手裡提著一隻雞嗎?那時生活貧窮,雞生的蛋都不捨得吃,趕集的人去的最多的是賣雞蛋的。把一隻雞送給外婆那是最好的禮物。

有一段時間母親還叫我給外婆送小雞。外婆趕集碰到同村的人,就會捎個話來。捎話的人一進門就急急忙忙說,生怕給忘了。像是電影裡背臺詞的人,做特務的人。

“你娘啊叫我給你捎個話,說你這裡有孵小雞給送幾隻過去養。”捎話的忽然把聲音壓低了,湊近了說,“你孃家的雞啊得了雞瘟,全部死掉了!唉呀,都快生蛋的雞,天殺的雞瘟!”

“多謝你呀!專門跑過來。吃了飯再走吧!”母親客氣的說。

“不用不用。很晚了,趕回去給孫子洗澡。”

出門時又回過頭來說:“你買了藥丸嗎?唉呀,會傳染的,我們村裡還沒有,趕緊預防啊!”

捎話的人剛走,母親就安排我明天給外婆送小雞。記得這一窩就送了三次,差不多全送給外婆了。

小雞送過去進門後,提著藍子左轉三圈,再右轉三圈,才能把小雞放出來。外婆說這樣不會走丟。從進門到做飯,外婆仍然不停的重複著幾句話,雞瘟啊,走丟了之類的。

“上次我綁了紅布條,也走丟了四隻,還有一隻被狗咬死了。現在啊,就剩下一隻,孤零零,怪可憐的。”

我給外婆燒火時,故意把煙弄得很大。心想黑洞洞的煙囪裡不會有大灰狼吧,嘿嘿,把大灰狼給薰死。

大灰狼沒薰到,濃煙直往灶口冒,把我薰得躲閃不及,眼淚都出來了。

我揉著眼睛跟外婆說:“小雞不會被大灰狼給吃了吧?”

外婆定了定神看著我。

“大灰狼,這裡哪有大灰狼。”

我心想,糟了,大灰狼不是把外婆給吃了嗎?外婆一定很生氣。

後來我才知道,外婆沒讀過書,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村裡八九十歲的奶奶都沒有名字,更談不上讀書寫字了。

在去外婆家的路上,要經過一片樹林,但我沒擔心大灰狼,因為一路上隔不多遠就有人住。我倒擔心像阿拉丁神燈裡的魔鬼,先冒一縷煙,再現出一個鬼怪來。有一戶人家在河邊,單獨的院子,常年關著門,院裡也沒看到人走動晒衣服之類的。夏天雜草爬上圍牆,暮色漸漸籠來,高大的樟樹變得像國畫大師傅包石畫裡的墨汁,一不注意煙囪冒出龍騰飛舞的煙來。每次我都加快了腳步,心蹦蹦直跳。

當然,炊煙更多的是一種美的寫照。唐代詩人王維寫過:“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秋天迎著露水去放牛,睡眼朦朧,總是不願走遠。我和夥伴們就在村西不遠的草地上放牛,把稻草垛上面一層掀開,躺在上面,看著東方升起紅紅的太陽,再等到炊煙升起的差不多,就回去吃飯。真是“行到草窮處,坐看煙起時”。詩人讚美雲,小說家常把煙和雲放在一起,比如“京華煙雲”,煙和雲給我們的視覺是一體的。

東晉詩人陶淵明《歸園田居》裡寫道:“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那時我沒有讀過這首詩,現在看到的也就是此情此景吧。後來我讀到臺灣詩人洛夫的一首關於寫炊煙的詩歌,“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因為風的緣故》)。是的,請煙囪在天空寫一封長長的信吧,潦是潦草了些,因為風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