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散文推薦三篇

  張承志,1967年北京清華大學附中高中畢業,後赴內蒙古東烏珠穆沁旗道特諾爾公社插隊,在草原上當了4年牧民。下面是小編給大家推薦的張承志散文三篇,供大家欣賞。

  張承志散文推薦一:聖山

  離開民族研究所時,只用一個多小時就辦完了一切離所手續。感嘆過一瞬,覺得畢竟是求學鑽研九年的舊地,人的緣分薄時也真是太薄了。走下大門臺階時突然悵惘了一會兒:我的一軀色彩變啦,而且這麼簡單。有什麼未清的事麼,躊躇著停了一下,突然覺得不該還那本書。

  那是一本中亞探險史,遍記了十九世紀末以來踏查中亞的那些奇人事蹟。然而使我悵悵然的不在那些艱苦大業,而是書中的一幀插頁照片。

  我恨我記不起那座山的名字,也記不清它究竟是坐落在巴基斯坦還是阿富汗了!只記得它的方位,彷彿當年夜裡捧讀時,我曾幻夢般感到:應當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來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動,非要經特克斯溯水而上,繞過玄奘西行的經路--木素爾冰嶺關隘,從清朝卡倫***哨所***的波馬邊界攀援,緊貼著蘇聯國土靠近雪線,最後--在偉大的汗騰格里冰峰之巔眺望它才行。

  上述路線不是遛半個月新疆就生蝨子般生一沓子散文的騷墨客懂得的。

  而那座山,它只有在如上的汗騰格里頂峰才能呈示神姿。特克斯上游清冽的風刺著肌膚。那一年我進了有溫泉的山口,想努力靠近汗騰格里--但是沒有成功。山太陡了,後來走在一面鏡面般光滑的、鵝綠色的山坡上時,騎在馬上覺得人馬都在懸崖邊稜上走鋼絲。不僅騎坐的俯仰散漫,當時恐懼得連氣都屏住了。後來不敢控馬,把命交給馬兒。仗了它一步步走完坡脊,後來才勉強下了山--而我還是正經的蒙古草地騎手出身。我沒能看見那山。

  不先登上汗騰格里,是無法瞻仰那座被整個中亞崇拜的神山的。而我知道了,連汗騰格里都是絕頂。

  十九世紀的探險大師們卻不知在哪兒支上了相機,拍攝下如此一幀它的神異影像。這張照片,不,這座山是一座只需人對它的黑白照片望一眼就終身崇拜終生愛慕的,不可思議的高清神聖的極限。

  那山無法描述。但該簡略說幾句:那山是在一個山結正中,四面八方聳矗著著名山脈的頂峰主峰。它並不高於那些群峰,但它卻渾圓怪異地從那山結央心升起,像一萬隻茫茫白羊中蜷著一頭漆黑的駒犢。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著堅硬光滑的紋理線。群峰崢嶸如吼,只有它靜若處子。群峰組成一片山的狂濤駭浪,擁戴著神密肅穆的這異情異色的它。

  在一幀黑白照片中,該節略該掩飾的都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種近乎恐怖的感覺--對於少數人來說,如果他們從東麓北麓踏遍了天山山脈;如果他們從西北麓熟讀了帕米爾高原;如果他們透徹了崑崙、岡底斯和喜馬拉雅幾大山脈--他們在這一幀畫面前將懂得崇拜的起源。

  我從心底理解了一些百年前那些不安寧的探險大師,好像能試著揣摸他們那從未訴說的心境。

  如果魯迅的環境是在這群山之間,我想先生就不會再用匕首去攻打糞土了。而且,中亞也會增加一個虔誠的信者和一批絕好的讚美文。

  我後悔過早地還了那冊書,如今我手頭身邊失去了那幅畫。一連幾天,也許是因為苦夏的空寂吧,我病了一般只是痴痴想著那座聖山。

  後來我也想冒一次險,我支起畫板把我的印象畫了一個輪廓。我用薄薄的藍灰底色,使一座瑩瑩渾圓的峰從幾條磅礴巨脈的鉗鎖中緩緩浮現了。接著我遲疑了,一直到今天我還神神鬼鬼地狐疑難定。

  怎樣為它著色呢?連一筆都不敢往上畫。

  險入這樣的位置--如同駝蹄的凹窩和冰壁上鑿出坑洞的位置--是可感慨的。因為面對著這奇觀般的神聖以後,心就不可能再向其它崇拜。而這座山有誰見過,有誰想象過,有誰可能和它有緣呢?遭逢這樣一座山以後只能把它永遠藏在心底。探險結束了,回到山外,回到人流熙攘的地方,回到都市,遇上相知可以向他暢談汗騰格里和慕士塔格,暢談小道怎樣危險地纏著陡坡稜線滑下--若是淨遇些異類呢?

  誰都學會了和他們只扯扯姑娘追,只扯扯麥西萊甫;扯扯葡萄、哈密瓜、烽火臺或者阿斯塔那的乾屍。從新疆、內蒙古、西藏歸來的人們,哪一個沒有一點淺淺的孤獨呢?何況你們,何況懷裡揣著普熱瓦爾斯基、赫定、斯坦因的著作和地圖,狂熱地和他們默默賭命的你們呢?

  文學界裡熬成婆婆的小販小農式的理論家們在說:啊,多麼生動的特色!真正寫出了西部詩情!遛了半個月旅遊路線的騷客們興奮地又掏出一本來。你們該怎麼辦呢,還準備同那理論家們訴說一下關於著色的困難麼?還準備掏出那張黑白照片一樣的畫稿麼?

  你們默默離開了,像我離開民族研究的職業一樣。愛上那些過分激動的大山脈是一種悲劇,而愛上那些山脈拱繞膜拜的一座黑水晶般堅硬無雪的渾圓聖山--則是可悲之極。有了這樣的愛,與世間的交流就再也不能。而且,胸中激烈衝撞的感受和那永遠沉默無法窮究的聖山之間,也尋不到一種和諧。

  很久了,我尋不出哪種顏色可用,我空空地對著那底色的畫,塗不上一筆。

  對於中亞,對於我曾深深愛著的中亞的新疆,如今我算是嚐到對她體味的苦處了。這樣的火候使我像啞了的歌者,束手無策,不知所措,我被迫地向沉默皈依了。

  連對淺近些的諸山,比如對汗騰格里峰,我也失去了表現的能力。記得有一部小說曾經以"畫"它的雄姿為動機寫的,可是寫時手腳突然沉滯呆笨,腦液凝固般愈轉愈緩,一個心思只想摔筆。我趁失敗的黑暗吞沒自己前的一會兒工夫,草草收了尾,然後就栽在床上,任自己全身心都墮入沉默的混沌。那件事--大約是在三年以前。

  三年來我一直陷迷在這種呆滯而凝結的半睡半醒之中。昏睡中,看見或是聽見什麼葡萄烽火之類的流行曲,我已經心平氣和,不爭不怨。清醒時憶起自己獨自珍藏的那聖山之影,心裡又總是漾著沉沉的感動。

  我不太想再試著為它著色了,我懂了自己能力的限度。就讓它如同一幀黑白照片一樣,永遠引誘我和啟發我吧,讓我終生都幻想著它的神奇瑰麗。

  張承志散文推薦二:生命如流

  原來生命還會有這樣的流程。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十二月的冬夜,我為自己的第一個小說集《老橋》寫著後記--而此刻,環境就彷彿是凝固著一般絲毫未變,那一夜的寒風彷彿還照樣在窗外呼嘯,一股長達三年的生命卻分明已經棄我而去。

  這三年的生命化成了這本題為《北方的河》的小說集,它遊離出了我的肉體,此刻正擺在你們的手中。

  但是我沒有變。如果你們還是那些偏愛過《老橋》的你們的話,那麼我也還是你們的那個我。我此刻正抑制不住地渴望一傾一訴,我甚至想對你們胡說八道亂喊亂唱一場。因為此刻--這千金一瞬的休憩時光轉眼就要消逝,惟有此刻我正駐錨在你們溫暖的寬容和理解之中。我已經嗅到了海浪的潮腥,我感到四周的空氣正在繃緊。留戀休憩是危險的,黎明之前小船就要啟航了。

  我決不是在濫用感情。我並不向所有的人都敞開胸懷。在我懂得了"類"的概念之後,我知道若想尊重自己就必須尊重你們。你們和我是一類人。我們之前早有無數崇高的先行者;我們之後也必定會有承繼的新人。我們這一類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無言但又深懷自尊,我知道我們中的每一個都盼著聽見一響回聲,都盼著發現一個給自己內心的證明。

  人們之間的相知是困難的。尤其是當滾燙的真情找不到理解的時候,人們會感嘆世間有如沙漠。但是,即便是深刻的孤獨吧,也畢竟只屬於私人。我還記得自己在牙牙學語般地寫下第一行詩的時候,就已經厭惡那種鼻涕眼淚的傷疤展覽。我喜愛的形象是一個荷戟的戰士。為了尋求自由和真理,尋求表現和報答,尋求能夠支撐自己的美好,尋求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麼的一個輝煌的終止;我提起筆來,如同切開了血管。

  我不敢吹牛說這個集子裡盡是優秀作品,但我敢說這裡的每一篇都是心血之作。有人說我在小說中描寫自己;其實,我不但不敢說自己是個完人甚至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我的小說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為的形象。我感動地發現我用筆開拓了一個純潔世界;當我感覺到了自己在這裡被淨化、被豐富的時候,我就瘋狂地愛上了自己的文學。寫作的時候,我在激動的催促下不能自已,我盡情盡意地在筆下傾瀉著內心的一切。在那時我總是深深地陷入了幻想,我幻想著這麼幹下去就會鑿穿巖壁,找到那些珍寶般瑰麗的美文。在我起步時宣言過的"為人民"三個字,此刻變得又朦朧又親近,似乎縹緲無定但又可摸可觸。有時我獨自無聲地笑了,真的,所有的苦澀和犧牲在這樣的理想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在流血般的寫作中我得到了快樂,在對夢境的偏執中我獲得了意義--這就是所謂的寫自己,這就是我的表現主義。

  其實更應當提醒自己的是另一個方面。在一個遼闊廣袤的北方,在許許多多人們中間,我已經快要被寵慣成一個驕子。我能一點活兒也不幹地在烏珠穆沁草原的蒙古包裡支著二郎腿一躺二十天;我能在六盤山下的回民莊院裡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我習慣了在天山南北,在昌吉和焉耆的飽經滄桑的長者跟前發渾耍賴。我甚至--寫到這裡我感到恐怖--在煩躁的時候對妻子、對我最寶貴的母親大發脾氣……然而他們卻神祕地對我寬容著。

  為什麼呢?難道我真的配做他們的"獨生子女"麼?難道真的會降臨一個光彩灼灼的隕星,報答和平衡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債麼?誰敢說末日的結論不會揭穿這只是一種欺騙、一種背叛和一種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體地說到這本小說集,我也同樣感受著一種沉重。我的學業導師翁獨健先生在他八十歲的垂暮之年,捉筆為我題下了"北方的河"這個年輕的書名。胡容、李江樹、任建輝為這本書的編輯與封面竭盡全力,他們幾乎視此書為自己人生的一份。他們的態度支撐了我的信念,使我彷彿聽到了你們--我的讀者們的熱烈喊聲。

  世界又確實是溫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許關鍵並不在於坎坷或順利,而在於懂得珍惜。因此,儘管我對這樣的幸福感到恐懼,儘管我真想扔下這兩肩的重負去換個輕鬆的活法,我還是隻能堅持下去。我已經說過,我喜愛一個荷戟戰士的形象。

  我出於對淘汰的畏懼,總想使自己的文學超越今天。我因為看見了一點歷史還夢想使自己的文學超越明天和後天。但是我在冷靜的時候很清楚:這個夢是決不可能實現的。我也許能夠超越膚淺或潮流,但我不可能超越時代。我不可能變成預言家或巫神。

  這裡藏著我最深刻的悲哀:原來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作品也會和它們一道,和那些我盡力與之區別的東西一道,與這個歷史時代一塊被未來超越。

  文學仍然是嚴峻的孤旅。它不僅荊棘叢生前途未卜,對我來說,我的文學需要青春的鼓舞,而青春卻正在殘酷地步步舍我遠去。

  不過已經用不著來一套感時生悲。因為我首先想起了你們,我親愛的朋友們。如果有個性的文學都應該擁有一批獨特的讀者的話;如果允許不高尚的作者也可能集中高尚的理解的話;那麼我想說--我擁有的讀者即你們,一定是人們當中最優秀的那一類人。

  然後我又想起了我對畫家梵·高***VanGogh***的追蹤以及我從他那裡得到的決定性的影響。平均地看待美術史的人是不會像我這樣熱愛他的;也沒有一所美術學院能教出我自己找到的關於梵·高的知識和認識。這位孤獨地斃命於三十七歲的偉大畫家不可能知道,他還有一幅畫就是我;雖然這只是一幅不成功的小品。

  請容忍一次熱情的胡思亂想吧:

  也許在將來,在一個我不知道的時間和我不知道的地方,會有一個小夥子站出來並默默地起程。他雖然獨自一人舉步艱難,但他從我的書中找到了只有他一個人需要的啟示和力量。他會幹得比我更漂亮,在他的時代成為承繼我們這一類人的一環。

  那時,這樣的一句話將會亮起光芒:

  別人創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創造的是一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