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在牛津寫的散文

  1923年春,徐志摩在北京辦起了俱樂部,編戲演戲,逢年過節舉行年會、燈會,也有吟詩作畫,徐志摩出於對印度詩人泰戈爾一本詩集《新月》的興趣,提名借用“新月”二字為社名,新月社便因此而得名。同年加入文學研究會。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徐志摩 《吸菸與文化***牛津***》原文

  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聲壓得倒人的一個學府。牛津的祕密是它的導師制。導師的祕密,

  按利卡克教授說,是“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菸”。真的,在牛津或康橋地方要找一

  個不吸菸的學生是很費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學會抽菸,學會沙發上古怪的坐法,學

  會半吞半吐的談話——大學教育就夠格兒了。“牛津人”、“康橋人”:還不彀中嗎?

  我如其有錢辦學堂的話,利卡克說,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間吸菸室,其次造宿舍,

  再次造圖書室;

  真要到了有錢沒地方花的時候再來造課堂。

  二

  怪不得有人就會說,原來英國學生就會吃煙,就會懶惰。臭紳士的架子!臭架子的

  紳士!難怪我們這年頭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來我們中間也來了幾個叫土巴菰①煙

  臭薰出來的破紳士!

  這年頭說話得謹慎些。提起英國就犯嫌疑。貴族主義!帝國主義!走狗!挖個坑埋

  了他!

  實際上事情可不這麼簡單。侵略、壓迫,該咒是一件事,別的事情可不跟著走。至

  少我們得承認英國,就它本身說,是一個站得住的國家,英國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的

  是有組織的生活,它的是有活氣的文化。我們也得承認牛津或是康橋至少是一個十分可

  羨慕的學府,它們是英國文化生活的孃胎。多少偉大的政治家、學者、詩人、藝術家、

  科學家,是這兩個學府的產兒——煙味兒給薰出來的。

  ①上巴菰,英文菸草***tobacco***一詞的音譯。

  三

  利卡克的話不完全是俏皮話。“抽菸主義”是值得研究的。但吸菸室究竟是怎麼一

  回事?菸斗裡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來?對準了學生抽菸怎樣是英國教育的祕密?利卡克

  先生沒有描寫牛津、康橋生活的真相;他只這麼說,他不曾說出一個所以然來。許有人

  願意聽聽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國念過兩年書,大部分的時間在康橋。但嚴格的說,

  我還是不夠資格的。我當初並不是像我的朋友溫源寧①先生似的出了大金鎊正式去請教

  薰煙的:我只是個,比方說,烤小半熟的白薯,離著焦味兒透香還正遠哪。但我在康橋

  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

  少學問或是教會了我什麼。我不敢說受了康橋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息,脫凡胎。我

  敢說的只是——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

  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我在美國有整兩年,在英國也算是整兩年。在美國

  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齦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划船,

  騎自轉車,抽菸,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如其我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

  不含糊的***,我離開自由神的時候也還是那原封沒有動;但如其我在美國時候不曾通

  竅,我在康橋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顢頇。這分別不能算小。

  我早想談談康橋,對它我有的是無限的柔情。但我又怕褻瀆了它似的始終不曾出口。

  這年頭!只要“貴族教育”一個無意識的口號就可以把牛頓、達爾文、米爾頓、拜倫、

  華茨華斯、阿諾爾德,紐門、羅剎蒂、格蘭士頓等等所從來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說年來

  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種日新月異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從各方向的外洋飛到中華,

  哪還容得廚房老過四百年牆壁上爬滿騷鬍髭一類藤蘿的老書院一起來上講壇?

  四

  但另換一個方向看去,我們也見到少數有見地的人再也看不過國內高等教育的混沌

  現象,想跳開了蹂爛的道兒,回頭另尋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現成有牛津、康橋青藤繚

  繞的學院招著你微笑;回頭望去,五老峰下飛泉聲中白鹿洞一類的書院①瞅著你惆悵。

  這浪漫的思鄉病跟著現代教育醜化的程度在少數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這機械性、買

  賣性的教育夠膩煩了,我們說。我們也要幾間滿沿著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②來安息我們

  的靈性,我們說。我們也要一個絕對閒暇的環境好容我們的心智自由的發展去,我們說。

  林玉堂③先生在《現代評論》登過一篇文章談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④先生

  與他的夫人陳衡哲⑤女士也發表了他們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約莫記得是想仿效

  牛津一類學府;陳、任兩位是要恢復書院制的精神。這兩篇文章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尤

  其是陳、任兩位的具體提議,但因為開倒車走回頭路分明是不合時宜,他們幾位的意思

  並不曾得到期望的迴響。想來現在的學者們大忙了,尋飯吃的、做官的,當革命領袖的,

  誰都不得閒,誰都不願閒,結果當然沒有人來關心什麼純粹教育***不含任何動機的學問***

  或是人格教育。這是個可憾的現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這浪漫的思鄉病的一個;我只要

  草青人遠,

  一流冷澗……

  但我們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們達到的一天嗎?

  十五年一月十四日

  ①白鹿洞書院在江西廬山五老峰東南,原是唐代李渤隱居讀書的地方,至南唐時

  建立學館,稱廬山國學。宋太宗時改名白鹿洞書院,有生徒數千人,為當時全國四大書

  院之一。南宋時,朱熹曾在此掌教。舊時這一類書院,原是私人研究學術和聚徒教授的

  場所,後經朝廷敕額、賜田、獎書、委官,遂成半民間半官方性質的地方教育中心。

  ②高雪克屋子,通譯哥特式***Gothic***建築。

  ③林玉堂,即林語堂***1895—1976***,作家,早年留學美國和德國,當時在北京大

  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任教。

  ④任叔永,即任鴻雋***1886—1961***,早年參加同盟會,曾留學日本、美國,二十

  年代在北京大學、南京東南大學等校任教授。

  ⑤陳衡哲***1893—1976***,作家,筆名莎菲,早年留學美國,當時在北京大學任教。

  徐志摩的詩 《吸菸與文化***牛津***》賞析

  徐志摩的文章是有名的“跑野馬”風格,這篇《吸菸與文化》也不例外。在我們看

  來,《吸菸與文化》這個題目可能會寫成“茶文化”、“酒文化”一類的“煙文化”,

  那恐怕就免不了一番史籍鉤沉的功夫了。儘管可能會寫得質實,但恐怕會缺乏靈動,也

  極容易吃力不討好。但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於避重就輕,從牛津、劍橋***文中作“康橋”***

  的“抽菸主義”竟然扯到了英國傳統的“貴族教育”,扯到了中國傳統的書院制度,表

  面上似乎“離題萬里”,吸菸不過成了引子;實際上,作者是把抽菸、散步、閒談、看

  閒書等都看成了“文化教育”的一部分,並對這種“自由精神”加以鼓吹,同時對那種

  機械性、買賣性的教育制度加以抨擊,這就直接觸及到理想的文化教育是什麼的大問題

  了。因此,這一篇也是瞭解徐志摩留學期間的生活和思想轉變的重要文章。

  徐志摩的文風一向有行雲流水之譽,這篇文章就很典型。本文信手寫來,涉筆成趣,

  令人有”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之感。這固然是優點,但這種散漫的文風也給賞析

  帶來了困難,令人無從措手。可實際上作者的“跑野馬”風格並非是“如拆碎七寶樓臺,

  不成片段”,而是“如萬斛泉不擇地而出”,“常行於所不得不行,止於所不得不止”,

  有自己的內在邏輯。

  本文初看起來有些雜亂,但也有自己的內在邏輯。作者並非鼓吹學生吸菸、閒談,

  而是欣賞吸菸、閒談背後的一種文化氛圍,一種隱含在其中的自由平等的“人文精神”。

  吸菸、閒談等已經超越了表象的常規意義而成為了一種象徵。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徐志

  摩才回答了“菸斗裡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來?”的疑問的。作者為點化眾生,特意把英

  美的文化教育作了一番比較,“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齦橡皮糖,看電

  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騎自轉車,抽菸,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

  餅,看閒書。如其我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不含糊的***,我離開自由神的時候也還是那

  原封沒有動;但如其我在美國時候不曾通竅,我在康橋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

  一肚子顢頇。”顯然他把美國的文化教育看成了那種阻礙心智自由發展的機械性、買賣

  性的教育制度,把英國的文化教育看成了那種適合心智自由發展的純粹教育和人格教育。

  所以作者才稱“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

  是康橋給我胚胎的。”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贊同恢復古代的書院精神了。在他心

  目中,那種類似禪林講學的師生相互質疑問難的傳統正是一種自由平等的精神,在這種

  文化教育下,才能受到真正的純粹教育和人格教育。

  徐志摩在康橋接受的人文主義的薰陶是和他的詩人氣質分不開的。他想往的境界是

  “草青人遠,一流冷澗”,他崇拜的人物是米爾頓、拜倫、華茨華斯等,他的信仰是愛、

  自由、美,這些都是詩人的“赤子之心”的反映。他甚至主張“詩化生活”,把人生藝

  術化,他把那種理想的純粹教育和人格教育稱之為“浪漫的思鄉病”也反映了這種人生

  藝術化的傾向。

  這篇文章寫景、抒情、議論珠聯璧合,尤其是情景交融,一直為後人欣賞。本文在

  結構上也別具匠心,作者欲擒故縱,先盤弓引馬故不發,大談所謂“抽菸主義”,當你

  情不自禁要問“菸斗裡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來?”時,你已經不知不覺地入彀了。作者

  筆鋒一轉談起了自己的留學經歷,並提出什麼是理想的文化教育的大問題。最後從國情

  出發,表達了對書院制度的緬懷和嚮往,餘韻悠然。文章至此才一箭中的。我們不禁對

  作者這種迂曲委婉、含蓄蘊藉的文風擊節歎賞了。

  這篇文章是他前期的作品,作者的藝術功力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除了文風

  略顯散漫外,對語言文字的錘鍊也稍欠精緻,其中有些用詞用語和現代白話文的習慣有

  所不同;而且一些不必要的情緒化的議論也有傷他自己一貫的溫柔敦厚之道,而且那種

  “閒暇人生”的態度也確實帶有濃厚的貴族氣息。但這些都不過是白圭之玷,無損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