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隻野兔的深刻記憶

我打死過一隻野兔,用一塊石頭。

很多年前的事了。可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捫心自問:如果不是因為急需的那兩元錢的學雜費,我會打死它嗎?

那是在一個冬天,確切地說,是那年的農曆年底。記得剛進臘月,就下了幾場雪,天陰沉著臉不肯放晴。我的心情也糟透了,因為我下一年開學要繳的學費書費還沒著落。費用的數額,今天看來倒不大,合計人民幣兩元。

可兩元錢,難倒了很多“男子漢”。當時,我們還在吃“大鍋飯”,且工分日值僅4角,一個壯勞力每天掙工分8分,摺合3角錢。就是說一年到頭,大約能掙一百多元。即使是負擔三四口的人家,扣掉全家的口糧款已經所剩無幾。所以兩元錢,在當時,不管從那個意義上說都是個大數目。

從家裡摳出兩元錢,難!於是,我和很多家裡窮的小夥伴,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瞄上了西山。

西山,是我們的“銀行”。西山上,生產蘑菇樹種藥材山棗,有蠍子土鱉蟲山兔山雞,當時的收購站收這些東西。儘管價格低廉,如蠍子,每隻僅兩分錢,但畢竟,可以掏換出錢來。

由於是冬天,下套捉山兔,就成了我們“找錢”唯一的選擇。那就套山兔吧。兔子是多疑的動物,每次覓食都是在夜間,還要選擇熟悉的地形,走熟悉的路。可走長了,就不經意間踏出了有明顯印跡的窄窄的一條路,反倒暴露了它行蹤和活動規律。我們用細鐵絲做成兔子套,很簡單,截下一米多長的細鐵絲,一頭做成可以活動的圈,圓圓的,碗口般大小。尋找兔子常走的路上,把另一頭牢牢地綁在小樹上或荊條疙瘩上,讓鐵絲圈離地幾寸,恰恰是兔子頭部的位置。兔子沿著熟悉的小道走來,一個不注意,鑽進了鐵絲圈,就會死命掙扎,而活結會越勒越緊,兔子就會窒息而死。

那些日子,每到黃昏,我都要上山,下上十幾個兔子套。第二天還要起個大早去巡山。不然,即使套到了兔子,也會被那些先到的巡山者檢走,甚至還會順手牽羊解走你的兔子套,我的那些小夥伴,個頂個的,鬼著吶。

由於套兔子的人多,那些兔子又個個身經百戰而變得異常狡猾,所以,夥伴們得手的並不多。

經過了幾個令人沮喪的早晨後,這天我照例巡山,來到一個預設的埋伏地點時,我興奮地發現:套到了一隻兔子。而且是一隻個頭很大的兔子。

這隻兔子全身草黃色,間雜少許黑毛,約摸會有三斤多,這在山兔堆裡算是較大的了,估計這是隻壯年兔子。

這隻兔子在遭遇暗算後一定經過了殊死的掙扎,這從現場可以看出。周圍滿是踏碎的草莖、散亂的兔毛和滴滴血跡。直到我出現前,它肯定一直在努力,試圖掙脫那要命的細鐵絲。

我的出現,使它的驚恐達到了極點,它“吱吱”叫著拼命掙扎、激烈地蹦跳。可鐵絲很結實,它那些近乎瘋狂的動作都是徒勞,終於,在一次猛力跳躍撞在樹上時,它暈厥過去。

其實在它暈厥之前,我一直束手無策,我很怕它咬手,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尤其它死命掙扎的場景,足以讓我膽顫。如果是有經驗的老手,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們都會拎著粗木槓,見沒死利索的,順手補上一槓,登時解決。絕不會像我這樣優柔寡斷。

小晌午時,我已挎著裝著山兔的小筐子,走在了去收購站的路上。山兔早已醒了過來,此時它***,鼻子更是“咻咻”地喘個不停,重傷加上疲憊,它似乎沒有了逃跑的念頭,可為了防範萬一,我還是用原有的鐵絲把它牢牢地捆在筐沿上。

出村不遠,我停在路邊一個土坎下,這裡背風、朝陽,很暖和。且左右沒有一個人,很安靜。我就近撿起了一塊石頭,我要打死它。供銷社的收購站不可能收一隻沒死的兔子。

我有些猶豫,我打死過蒼蠅蚊子,幹掉過蜇我的馬蜂,還曾用鐵夾子暗算過老鼠,但從沒打死過類似兔子的“大型動物”。

我小心地放開我的囚徒。只見它已折騰了半宿的身上揉進了草末、沙土,毛也變得蓬亂,且掉了好幾撮,額頭劃了一個大口子,流出的血已凝固,大概是在樹上撞的,脖頸被細鐵絲勒出了深深的溝,滲著斑斑血跡,一條後腿也劃破了,它,已經是遍體鱗傷了。

它並沒有試圖逃跑,因為它並沒有向左右窺視逃跑的路線。它兩隻圓圓的眼睛只專注地看著我,那是一雙黃褐色的眼睛、因長時間生死掙扎極度疲憊而有些渾濁帶著血絲的眼睛,但黃眼珠中央有黝黑髮亮的瞳孔。

它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著我,此時它已停止了顫抖。那雙看上去很秀麗的眼睛似乎沒有了先前的驚恐,也許是不明白我握著石頭這個舉動的意思,不過我估計它多半是明白了,卻已知無法避免而平靜地迎接死亡。總之它用很平和很明亮很信賴甚至有些柔媚的目光盯著我,不是盯著我的手和手上的石頭,而是盯著我的臉,我的眼睛。

可我不會也不可能心慈手軟。為了我的兩元錢,為了我的學費書費,對不起了!我舉起石頭,在它額頭上重重一擊,我不敢用力太小,因為我自知當時不會有勇氣擊打第二下,出手的同時,我閉上了眼睛。

等我睜開眼睛時,見兔子的鼻子淌出了紅豔豔的鮮血,那雙很美麗的眼睛終於閉上了。這次,是徹底地閉上了。

終於,我打死了一隻兔子。於是,我完成了行凶史上的一個飛躍,整個過程只有幾分鐘。

小路的前後左右沒有行人,我的行凶過程沒有人看見。

兔子的鼻血滴到了筐子上。而我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我的學費書費終於有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