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金陵懷古的原文及賞析

桂枝香·金陵懷古的原文及賞析

  桂枝香·金陵懷古

  宋 王安石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譯文

  登山臨水,舉目望遠,故都金陵正是深秋,天氣已變得颯爽清涼。奔騰千里的長江澄澈得好像一條白練,青翠的山峰俊偉峭拔猶如一束束的箭簇。帆船在夕陽往來穿梭,西風起處,斜插的酒旗在小街飄揚。華麗的畫船如同在淡雲中浮游,江中洲上的白鷺時而停歇時而飛起,這清麗的景色就是丹青妙筆也難描畫。

  遙想當年,達官貴人爭著過豪華的生活,可嘆在朱雀門外結綺閣樓,六朝君主一個個地相繼敗亡。自古多少人在此登高懷古,無不對歷代榮辱喟嘆感傷。六朝的風雲變化全都隨著流水消逝,剩下的只有寒煙慘淡、綠草衰黃。直到如今的商女,還不知亡國的悲恨,時時放聲歌唱《後庭花》遺曲。

  註釋

  登臨送目:登山臨水,舉目望遠。

  故國:舊時的都城,指金陵。

  千里澄江似練:形容長江像一匹長長的白絹。語出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澄江,清澈的長江。練,白色的絹。

  如簇:這裡指群峰好像叢聚在一起。簇,叢聚。

  去棹(zhào):往來的船隻。棹,划船的一種工具,形似槳,也可引申為船。

  星河鷺(lù)起:白鷺從水中沙洲上飛起。長江中有白鷺洲(長江與秦淮河相匯之處的小洲)。星河,銀河,這裡指長江。

  畫圖難足:用圖畫也難以完美地表現它。

  繁華競逐:(六朝的達官貴人)爭著過豪華的生活。競逐:競相仿效追逐。

  門外樓頭:指南朝陳亡國慘劇。語出杜牧《臺城曲》:“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韓擒虎是隋朝開國大將,他已帶兵來到金陵朱雀門(南門)外,陳後主尚與他的寵妃張麗華於結綺閣上尋歡作樂。

  悲恨相續:指亡國悲劇連續發生。

  憑高:登高。這是說作者登上高處遠望。

  謾嗟榮辱:空嘆什麼榮耀恥辱。這是作者的感嘆。

  六朝:指三國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六個朝代。它們都建都金陵。

  商女:歌女。

  《後庭》遺曲:指歌曲《玉樹後庭花》,傳為陳後主所作。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後人認為是亡國之音。

  創作背景

  此詞可能是王安石出知江寧府時所作。公元1067年(宋英宗治平四年),王安石第一次任江寧知府,寫有不少詠史弔古之作;公元1076年(宋神宗熙寧九年)之後王安石被罷相,第二次出任江寧知府。這首詞當作於這兩個時段的其中之一。

  賞析

  此詞透過對金陵(今江蘇南京)景物的讚美和歷史興亡的感喟,寄託了作者對當時朝政的擔憂和對國家政治大事的關心。上闋寫登臨金陵故都之所見。“澄江”“翠峰”“征帆”“斜陽”“酒旗”“西風”“雲淡”“鷺起”,依次勾勒水、陸、空的雄渾場面,境界蒼涼。下闋寫在金陵之所想。“念”字作轉折,今昔對比,時空交錯,虛實相生,對歷史和現實,表達出深沉的抑鬱和沉重的嘆息。全詞情景交融,境界雄渾闊大,風格沉鬱悲壯,把壯麗的景色和歷史內容和諧地融合在一起,自成一格,堪稱名篇。

  詞以“登臨送目”四字領起,為詞拓出一個高遠的視野。“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點明瞭地點和季節,因為是六朝故都,乃稱“故國”,“晚秋”與下句“初肅”相對,瑟瑟秋風,萬物凋零,呈現出一種“悲秋”的氛圍。此時此景,登斯樓也,則情以物遷,辭必情發,這就為下片的懷古所描述的遙遠的時間作鋪墊。

  “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千里”二字,上承首句“登臨送目”——登高遠望即可縱目千里;下啟“澄江似練,翠峰如簇”的大全景掃描,景象開闊高遠。“澄江似練”,脫化於謝朓詩句“澄江靜如練”,在此與“翠峰如簇”相對,不僅在語詞上對仗嚴謹、工整,構圖上還以曲線綿延(“澄江似練”)與散點鋪展(“翠峰如簇”)相映成趣。既有平面的鋪展,又有立體的呈現,一幅金陵錦繡江山圖展現眼前。

  “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是在大背景之下對景物的具體描寫,“殘陽”“西風”,點出時下是黃昏時節,具有典型的秋日景物特點。“酒旗”“征帆”是暗寫在秋日黃昏裡來來往往的行旅,人事匆匆,由純自然的活動景物寫到人的'活動,畫面頓時生動起來。

  “彩舟雲淡,星河鷺起”是大手筆中的點睛之處。“彩舟”“星河”,色彩對比鮮明;“雲淡”“鷺起”,動靜相生。遠在天際的船罩上一層薄霧,水上的白鷺紛紛從銀河上驚起,不僅把整幅金陵秋景圖展現得活靈活現,而且進一步開拓觀察的視野——在廣漠的空間上,隨著征帆漸漸遠去,水天已融為一體,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天。如此雄壯寬廣的氣度,如此開闊曠遠的視野與王勃的《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比較,兩者展現的氣度與視野不相上下,一為千古傳誦的駢文警句,一為前所未有的詞中創境,可謂異曲同工。正如林逋《宿洞霄宮》“秋山不可盡,秋思亦無垠”所言,眼前所見,美不勝收,難以盡述,因此總讚一句“畫圖難足”,結束上闋。

  下闋懷古抒情。“念往昔”一句,由登臨所見自然過渡到登臨所想。“繁華競逐”涵蓋千古興亡的故事,揭露了金陵繁華表面掩蓋著紙醉金迷的生活。緊接著一聲嘆息,“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此語出自杜牧的《臺城曲》“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詩句,化用其意,以典型化手法,再現當時隋兵已臨城下,陳後主居然對國事置若罔聞,在危難之際還在和妃子們尋歡作樂的可悲。這是亡國悲劇藝術縮影,嘲諷中深含嘆惋。“悲恨相續”,是指其後的統治階級不以此為鑑,揮霍無度,沉溺酒色,江南各朝,覆亡相繼:遺恨之餘,嗟嘆不已。

  “千古憑高”二句,是直接抒情,憑弔古蹟,追述往事,抒對前代弔古、懷古不滿之情。“六朝舊事”二句,化用竇鞏《南遊感興》“傷心欲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眷草綠,鷓鴣飛上越王臺”之意,借“寒煙、衰草”寄惆悵心情。去的畢竟去了,六朝舊事隨著流水一樣消逝,如今除了眼前的一些衰颯的自然景象,更不能再見到什麼。

  更可悲的是“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融化了杜牧的《泊秦淮》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詩意。《隨書·五行志》說:“禎明初,後主創新歌,詞甚哀怨,令後宮美人習而歌之。其辭曰:‘玉樹後庭花,花開不復久。’時人以為歌讖,此其不久兆也。”後來《玉樹後庭花》就作為亡國之音。此句抒發了詩人深沉的感慨:不是商女忘記了亡國之恨,是統治者的醉生夢死,才使亡國的靡靡之音充斥在金陵的市井之上。

  同時,這首詞在藝術上也有成就,它體現了作者“一洗五代舊習”的文學主張。詞本倚聲,但王安石說:“古之歌者,皆先為詞,後有聲,故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如今先撰腔子,後填詞,卻是‘永依聲’也。”(趙令畤《侯鯖錄》卷七引)顯然是不滿意只把詞當作一種倚聲之作。這在當時是異端之論,但今天看來卻不失其銳敏和先知先覺之處。北宋當時的詞壇雖然已有晏殊、柳永這樣一批有名詞人,但都沒有突破“詞為豔科”的藩籬,詞風柔弱無力。他曾在讀晏殊小詞後,感嘆說:“宰相為此可乎?”(魏泰《東軒筆錄》引)。所以他自己作詞,便力戒此弊,“一洗五代舊習”(劉熙載《藝概》卷四),指出向上一路,為蘇軾等士大夫之詞的全面登臺,鋪下了堅實的基礎。

  首先,這首詞寫景奇偉壯麗,氣象開闊綿邈,充分顯示出作者立足之高、胸襟之廣。開頭三句是泛寫,寥寥數語即交代清楚時令、地點、天氣,並把全詞置於一個憑欄遠眺的角度,一片秋色肅殺的氣氛之中,氣勢已是不凡。以下“千里澄江似練”寫水,“翠峰如簇”寫山,從總體上寫金陵的山川形勢,更給全詞描繪出一個廣闊的背景。“征帆”二句是在此背景之下對景物的具體描寫。在滔滔千里的江面之上,無數征帆於落日餘暉中匆匆駛去。這景色,與“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秦觀《滿庭芳》)相比,雖遼闊者同,然而,前者壯麗,後者悽清,風格迥異。而長江兩岸眾多參差的酒旗揹著西風飄蕩,與杜牧的“水村山郭酒旗風”相比,濃烈與俊爽之差別則顯而易見。至於“彩舟雲淡,星河鷺起”,如同電影鏡頭的進一步推開,隨著征帆漸漸遠去,詞人的視野也隨之擴大,竟至把水天上下融為一體,在一個更加廣漠的空間寫出長江的萬千儀態。遠去的征帆像是漂漾在淡淡的白雲裡,飛舞的白鷺如同從銀河上驚起。此詞景物有實有虛,色彩有濃有淡,遠近交錯,虛實結合,濃淡相宜,構成一幅巧奪天工的金陵風景圖。其曠遠、清新的境界,雄健、壯闊的風格,是那些“小園香徑”“殘月落花”之作所無可比擬的。

  其次,立意新穎,高瞻遠矚,表現出一個清醒的政治家的真知灼見。《桂枝香》下片所發的議論,絕不是慨嘆個人的悲歡離合、閒愁哀怨,而是反映了他對國家民族命運前途的關注和焦急心情。前三句“念往昔豪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所念者,是揭露以金陵建都的六朝統治者,利用江南秀麗山川,豪華競逐,荒淫誤國;所嘆者,是鄙夷他們到頭來演出了一幕又一幕“門外樓頭”式的悲劇,實在是既可悲又可恨。“千古憑高”二句則是批判千古以來文人騷客面對金陵山川只知慨嘆朝代的興亡,未能跳出榮辱的小圈子,站不到應有的高度,也就很難從六朝的相繼覆滅中引出歷史的教訓。而如今,六朝舊事隨著流水逝去了,眼前只剩下幾縷寒煙籠罩著的毫無生機的衰草。這“寒煙衰草凝綠”顯然流露出作者對北宋王朝不能勵精圖治的不滿情緒。全詞重點在結句:“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此意唐人杜牧也寫過。然而,作者不似杜牧那樣去責怪商女無知,而是指桑罵槐,意在言外:歌妓們至今還唱著亡國之音,正是因為當權者沉湎酒色,醉生夢死。然而,“玉樹後庭花,花開不復久”,如再不改弦易轍,採取富國強兵的措施,必然如六朝一樣悲恨相續。此結句無異於對北宋當局的警告。有人說,張昪的《離亭燕》是王安石《桂枝香》所本。如果從語言、句法來看,王詞確受張詞影響不小。然而,張昪對六朝的興亡只是一種消極的傷感:“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兩詞的思想境界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第三,章法上講究起承轉合,層次井然,極類散文的寫法。上片首句“登臨送目”四字籠罩全篇,一篇從此生髮。次句“故國”二字點明金陵,為下片懷古議論埋下伏筆。以下寫景先從總體寫起,接著是近景,遠景,最後以“畫圖難足”收住。既總結了以上寫景,又很自然地轉入下片議論。安排十分妥貼、自然。下片拓開一層大發議論:金陵如此壯麗,然而它正是六朝相繼滅亡的歷史見證。“念往昔”三句表明了對六朝興亡的態度,“千古憑高”二句寫出了對歷來憑弔金陵之作的看法。以下即轉入現實,結句又回到今天。首尾圓合,結構謹嚴,逐層展開,絲絲入扣。詞有以景結,如晏殊的《踏莎行》:“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寫的是莫名其妙的春愁;有以情結,如柳永的《鳳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表現的是專一誠摯的愛情。而《桂枝香》卻以議論作結,其中寄託著作者對重大的現實政治問題的看法。《桂枝香》在章法結構方面的這些特色,反映了詞的發展在進入慢詞之後,以散文入詞出現的特點。

  第四,用典貼切自然。“千里澄江似練”乃化用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星河鷺起”用的是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詩意。“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用的是隋滅陳的典故:當隋朝大將韓擒虎兵臨城下時,全無心肝的陳後主還正在和寵妃張麗華歌舞作樂。杜牧《臺城曲》曾詠此事。而王安石巧妙地只借用“門外樓頭”四個字,“門外”言大軍壓境,“樓頭”說荒淫無恥,就極其精煉而又形象地表現了六朝的覆滅。“悲恨相續”四個字則給南朝的歷史作了總結。結句化用杜牧《泊秦淮》詩句,但賦予了它更為深刻、精闢的思想內容。短短的一首詞而四用典,在王安石之前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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