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代表散文

  梁實秋,***1903一1987***原名樑治華,梁實秋梁實秋出生於北京,浙江杭縣***今餘杭***人。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中國著名的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不斷。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一:雪

  李白句:"燕山雪華大如席"。這話靠不住,詩人誇張,猶"白髮三千丈"之類。據科學的報導,雪花的結成視當時當地的氣溫狀況而異,最大者直徑三至四時。大如席,豈不一片雪花就可以把整個人蓋住?雪,是越下得大越好,只要是不成災。雨雪霏霏,像空中撒鹽,像柳絮飛舞,緩緩然下,真是有趣,沒有人不喜歡。有人喜雨,有人苦雨,不曾聽說誰厭惡雪。就是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愛斯基摩人也還利用雪塊砌成圓頂小屋,住進去暖和得很。

  賞雪,須先肚中不餓。否則雪虐風號之際,飢寒交迫,就許一口氣上不來,焉有閒情逸致去細數"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梅花都不見"?後漢有一位袁安,大雪塞門,無有行路,人謂已死,洛陽令令人除雪,發現他在屋裡僵臥,問他為什麼不出來,他說:'大雪人皆餓,不宜幹人。"此公戇得可愛,自己餓,料想別人也餓,我相信袁安僵臥的時候一定吟不出"風吹雪片似花落"之類的句子。晉王子猶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遠在剡的朋友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假如沒有那一場大雪,他固然不會發此奇興,假如他自己饘粥不繼,他也不會風雅到夜乘小船去空走一遭。至於謝安石一門風雅,寒雪之日與兒女吟詩,更是富貴人家事。

  一片雪花含有無數的結晶,一粒結晶又有好多好多的面,每個面都反射著光,所以雪才顯著那樣的潔白。我年輕時候聽說從前有烹雪論茗的故事,一時好奇,便到院裡就新降的積雪掬起表面的一層,放在瓶裡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沏大紅袍,倒在小茶盅裡,細細品啜之,舉起喝乾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兩下--我一點也不覺得兩腋生風,反而覺得舌本閒強。我再檢視那剩餘的雪水,好像有用礬打的必要!空氣汙染,雪亦不能保持其清白。有一年,我在汴洛道上行役,途中車壞,時值大雪,前不巴村後不著店,飢腸轆轆,乃就路邊草棚買食,主人饗我以掛麵,我大喜過望。但是煮麵無水,主人取洗臉盆,舀路旁積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雖說飢者易為食,這樣的清湯掛麵也不是頂容易下嚥的。從此我對於雪,覺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蘇武飢吞氈渴飲雪,那另當別論。

  雪的可愛處在於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冬夜擁被而眠,覺寒氣襲人,蜷縮不敢動,凌晨張開眼皮,窗櫺窗簾隙處有強光閃映大異往日,起來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銀世界。竹枝松葉頂著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樹也都鑲了銀邊。朱門與蓬戶同樣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欄玉砌與甕牖桑樞沒有差別待遇。地面上的坑穴窪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雪就是這樣的大公無私,裝點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蕪穢,雖然不能遮掩太久。

  雪最有益於人之處是在農事方面,我們靠天吃飯,自古以來就看上天的臉色,"天上同雲,雨雪雰雰。……既沾既足,生我百般。"俗語所說"瑞雪兆豐年",即今冬積雪,明年將豐之謂。不必"天大雪,至於牛目",盈尺就可成為足夠的宿澤。還有人說雪宜麥而闢蝗,因為蝗遺子於地,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連蟲害都包治了。我自己也有過一點類似的經驗,堂前有芍藥兩欄,書房簷下有玉簪一畦,冬日幾場大雪掃積起來,堆在花欄花圃上面,不但可以使花根保暖,而且來春雪融成了天然的潤溉,大地回蘇的時候果然新苗怒發,長得十分茁壯,花團錦簇。我當時覺得比堆雪人更有意義。

  據說有一位梟雄吟過一首詠雪的詩:"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出門一啊喝,天下大一統。"俗話說"官大好吟詩",何況一位梟雄在夤緣際會躊躇滿志的時候?這首詩不是沒有一點巧思,只是趣味粗獷得可笑,這大概和出身與氣質有關。相傳法國皇帝路易十四寫了一首三節聊韻詩,自鳴得意,徵求詩人批評家布窪婁的意見,布窪婁說:"陛下無所不能,陛下欲做一首歪詩,果然做成功了。"我們這位梟雄的詠雪,也應該算是很出色的一首歪詩。

  乃就路邊草棚買食,主人饗我以掛麵,我大喜過望。但是煮麵無水,主人取洗臉盆,舀路旁積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雖說飢者易為食,這樣的清湯掛麵也不是頂容易下嚥的。從此我對於雪,覺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蘇武飢吞氈渴飲雪,那另當別論。

  二:喝茶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更不懂什麼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驗。但是,數十年來,喝過不少茶,北平的雙窨、天津的大葉、西湖的龍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雲南的普洱、洞庭山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巖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葉梗於滿天星隨壺淨的高末兒,都嘗試過。

  茶是中國人的飲料,口乾解渴,推茶是尚。叉子,形進於茶,聲進於***木賈***,來源甚古,流傳海外,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就又茶。人無貴賤,誰都有分,上焉者細啜名種,下焉者牛飲茶湯,甚至路邊埂畔還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輒問訊“喝茶麼?”茶是開門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孩提時,屋裡有一把大茶壺,坐在一個有棉襯墊的藤箱裡,相當保溫,要喝茶自己斟。我們用的是綠豆碗,這種碗大號的是飯碗,小號的是茶碗,作綠豆色,粗糙耐用,當然不能和宋瓷比,和江西瓷不能比,和洋瓷也不能比,可是有一股樸實敦厚的風貌,現在這種碗早已絕跡,我很懷念。這種碗打破了不值幾文錢,腦勺子上也不至於挨巴掌。銀託白瓷小蓋碗是祖父專用的,我們看著並不羨慕。看那小小的一盞,兩口就喝光了,泡兩三回就換茶葉,多麻煩。如今蓋碗很少見了,除非是到故宮博物院拜會蔣院長,他那大客廳裡總是會端出蓋碗茶敬客。再不就是電視劇中也看見有蓋碗茶,可是演員一手執蓋一手執碗縮著脖子啜茶那狼狽相,令人發噱,因為他們不知道喝蓋碗茶應該是怎樣的喝法。他平素自己喝茶大概一隻用玻璃杯、保溫杯之類。如今,我們此地見到的是蓋碗,多半是近年來本地製造的 “萬壽無疆”的那種樣式,瓷厚了一些;日本製的蓋碗,樣式微有不同,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近有人回大陸,順便談是我的舊居,帶來我三十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隻瓷蓋碗,原是十二套,只剩此一套了,碗沿還有一點磕損,睹此舊物,勾起往日心情,不禁黯然。蓋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

  茶葉品種繁多,各有擅長。有友來自徽州,同學清華,徽州產茶勝地,但是他看見我用一撮茶葉放在壺裡沏茶,表示驚訝,因為他只知道茶葉是烘乾打包捆載上船沿江運到滬杭求售,剩下來的茶梗才是家人飲用之物。恰如北人所謂的“賣席的睡涼炕”。我平素喝茶,不是香片就是龍井,多次到大柵欄東鴻記或西鴻記去買茶葉,在櫃檯面前一站,徒弟搬來凳子讓座,看夥計秤茶葉,分成若干小包,包得見稜見角,那份手藝只有藥鋪夥計可媲美。茉莉花窨過的茶葉臨賣的時候再抓一把鮮茉莉放在表面上,所以叫做雙窨。於是茶店裡經常是茶香花香,郁郁菲菲。父執有名玉貴者,旗人,精於飲饌,居恆以一半香片一半龍井混合沏之,有香片之濃馥,兼龍井之苦清。吾家效而行之,無不稱善。茶以人為名,乃逕呼此茶為“玉貴”,私家祕傳,外人無有得知。

  其實,清茶最為風雅。抗戰前造訪知堂老人於苦茶庵,主客相對總是有清茶一盅,淡淡的、澀瑟的、綠綠的。我曾屢侍先君遊西湖,從不忘記品嚐當地的龍井,不需要攀登南高峰風篁嶺,近處的平湖秋月就由上好的龍井茶,開水現衝,風味絕佳。茶後進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來,夏日清風冬日日;捲簾相見,前山明月後山山。”

  有朋自六安來,貽我瓜片少許,葉大而綠,飲之有荒野的氣息撲鼻。其中西瓜茶一種,真有西瓜風味。我曾過洞庭,舟泊岳陽樓下,購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葉均如針狀直立飄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初來臺灣,粗茶淡飯,頗想傾阮囊之所有再飲茶一端偶作豪華之享受。一日過某茶店,索上好龍井,店主將我上下打量,取八元一斤之茶葉以應,餘示不滿,乃更以十二元者奉上,餘仍不滿,店主勃然色變,厲聲曰:“賣東西看貨色,不能專以價錢定上下。提高價格,自欺欺人耳!先生奈何不察?”我愛其戇直。現在此茶店門庭若市,已成為業中之翹楚。此後我飲茶,但論品位,不問價錢。

  茶之以濃釅勝者莫過於功夫茶。《潮嘉風月記》說功夫茶要細炭初沸連壺帶碗潑澆,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我沒嚼過梅花,不過我旅居青島時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飲酩酊,輒相偕走訪一潮州幫鉅商於其店肆。肆後有密室,煙具、茶具均極考究,小壺小盅猶如玩具。更有孌婉卯童伺候煮茶、燒煙,因此經常飽吃功夫茶,諸如鐵觀音、大紅袍,吃了之後還攜帶幾匣回家。不只是否故弄玄虛,謂爐火於茶具相距七步為度,沸水和溫度方合標準。與小盅而飲之,若飲罷逕自返盅於盤,則主人不悅,須舉盅至鼻頭夢嗅兩下。這茶最具解酒之功,如嚼橄欖,舌根微澀,數巡之後,好像越喝越渴,欲罷不能。喝功夫茶,要有工夫,細呷細品,要有裝置,要人服侍,如今亂糟糟的社會裡誰有那麼多的功夫?紅泥小火爐哪裡去找?伺候茶湯的人更無論矣。普洱茶,漆黑一團,據說也有綠色者,泡烹出來黑不溜秋,粵人喜之。在北平,我只在正陽樓看人吃烤肉,吃得口滑肚子膨亨不得動彈,才高呼堂倌泡普洱茶。四川的沱茶亦不惡,惟一般茶館應市者非上品。臺灣的烏龍,名震中外,大量生產,佳者不易得。處處標榜凍頂,事實上那裡有那麼多凍頂?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煙。提起喝茶的藝術,現在好像談不到了,不提也罷。

  三:盆景

  我小時候,看見我父親書桌上添了一個盆景,我非常喜愛。是一盆文竹,栽在一個細高的方形白瓷盆裡,似竹非竹,細葉嫩枝,而不失其挺然高舉之致。凡物小巧則可愛。修篁成林,蔽不見天,固然幽雅宜人,而盆盎之間綠竹猗猗,則亦未嘗不惹人憐。文竹屬百合科,當時在北方尚不多見。

  我父親為了培護他這個盆景,費了大事。先是給它配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硬木架子,安置在臨窗的書桌右角,高高的傲視著居中的硯田。按時澆水,自不待言,苦的是它需陽光照晒,晨間陽光晒進窗來,便要移盆就光,讓它享受那片刻的煦暖。若是搬到院裡,時間過久則又不勝驕陽的肆虐。每隔一兩年要翻換肥土,以利新根。敗枝枯葉亦須修剪。聽人指點,用毛管戳土成穴,灌以稀釋的芝麻醬湯,則新芽茁發,其勢甚猛。有一年果然抽芽竄長,長至數尺而意猶未盡,乃用細繩吊系之,使緣窗匍行,如蔦蘿然。

  此一盆景陪伴先君二三十年,依然無恙。後來移我書齋之內,仍能保持常態,在我憑几寫作之時,為我增加情趣不少。嗣抗戰軍興,家中乏人照料,冬日書齋無火,文竹終於僵凍而死。喪亂之中,人亦難保,遑論盆景!然我心中至今慼慼。

  這一盆文竹乃購自日商。日本人好像很精於此道。所制盆栽,率皆枝條掩映,俯仰多姿。尤其是盆栽的松柏之屬,能將文理盤錯的千尋之樹,縮收於不盈咫尺的缶盆之間,可謂巧奪天工。其實盆栽之術,源自我國,日人善於模仿,巧於推銷,百年來盆栽遂亦為西方人士所嗜愛。Bonsai一語實乃中文盆栽二字之音譯。

  據說盆景始於漢唐,盛於兩宋。明朝吳縣人王鏊作《姑蘇志》有云:“虎邱人善於盆中植奇花異卉,盤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愛,謂之盆景。”是姑蘇不僅擅園林之美;且以盆景之製作馳譽於一時。劉鑾《五石瓠》:“今人以盆盎間樹石為玩,長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約之,或膚寸而結果實,或咫尺而蓄蟲魚概稱盆景,元人謂之些子景。”些子大概是元人語,細小之意。

  我多年來漂泊四方,所見盆景亦夥,南北各地無處無之,而技藝之精則均與時俱進。見有松柏盆景,或根株暴露,作龍爪攫拿之狀,名曰“露根”。或斜出倒掛於盆口之處,挺秀多姿,儼然如黃山之“蒲團”“黑虎”,名曰“懸崖”。或一株直立,或左右並生,無不於剛勁挺拔之中展露搔首弄姿之態。甚至有在淺缽之中植以楓林者,一二十株楓樹整合叢林之狀,居然葉紅似火,一片霜林氣象。

  種種盆景,無奇不有,納須彌於芥子,取法乎自然。作為案頭清供,誠為無上妙品。近年有人以盆景為專業,有時且公開展覽,琳琅滿目,洋洋大觀。盆景之培養,需要經年累月,悉心經營,有時甚至經數十年之辛苦調護方能有成。或謂有歷千百年之盆景古木,價值連城,是則殆不可考,非我所知。

  盆景之妙雖尚自然,然其製作全賴人工。就藝術觀點而言,藝術本為模仿自然。例如圖畫中之山水,尺幅而有千里之勢。杜甫望嶽,層雲蕩胸,飛鳥入目,也是窮目之所極而收之於筆下。盆景似亦若是,惟表現之方法不同。黃山之鬆,何以有那樣的虯蟠之態?那並不是自然的生態。山勢確犖,峭崖多隙,鬆生其間,又復終年的煙霞翳薄,夙雨颼颼,當然枝柯虯曲,甚至倒懸,欲直而不可得。原非自然生態之鬆,乃成為自然景色之一部。畫家喜其奇,走筆寫鬆遂常作龍蟠虯曲之勢。制盆景者師其意,納小松於盆中,培以最少量之肥土,使之滋長而不過盛,芟之剪之,使其根部坐大,又用鉛鐵絲縛繞其枝幹,使之彎曲作態而無法伸展自如。

  藝術與自然本是相對的名詞。凡是藝術皆是人為的。西諺有云:Ars est celare artem***其藝術不露人為的痕跡***,猶如吾人所謂“無斧鑿痕”。我看過一些盆景,鉛鐵絲尚未除去,好像是五花大綁,即或已經解除,樹皮上也難免皮開肉綻的疤痕。這樣藝術的製作,對於植物近似戕害生機的桎梏。我常在欣賞盆景的時候,聯想到在遊藝場中看到的一個患侏儒症的人,穿戴齊整的出現在觀眾面前,博大家一笑。又聯想從前婦女的纏足,纏得趾骨彎折,以成為三寸金蓮,作搖曳婀娜之態!

  我讀龔定庵《病梅館記》,深有所感。他以為一盆盆的梅花都是匠人折磨成的病梅,用人工方法造成的那副彎曲佝僂之狀乃是病態,於是他解其束縛,脫其桎梏,任其無拘無束的自然生長,名其齋為病梅館。龔氏此文,常在我心中出現,令我憬然有悟,知萬物皆宜順其自然。盆景,是藝術,而非自然。我於欣賞之餘,真想效龔氏之所為,去其盆盎,移之於大地,解其纏縛,任其自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