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散文你是上帝惟一的手摘抄

  葉傾城曾說:“寫作之於我,越來越像一樁宿命,一份天賜的枷鎖,但我願意揹負這沉重,直至永遠。”為此,她筆耕不輟,期冀有朝一日成為文壇常青樹。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1***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

  記憶是一顆種子,

  埋得越深,就越會長成參天大樹。

  夜,其實從不像我們從視窗看出去時,那樣的華美與靜謐。

  有人在呻吟,有人心臟病突發倒地,有人在睡夢裡停止呼吸;救護車淒厲的聲音呼嘯而過,長廊外是雜沓的腳步和人聲,護士在急急地拍門……醫生的夜,從來都是如此。

  我以為我已漸漸習慣黑暗以怪獸的姿態盤踞,以及種種奇異不可測的可能,因為生命中真正陰沉昏慘的事,永遠都發生在夜晚,包皮括驚痛、偶然、生死的更迭,或者也包皮括,此時靜靜坐在我對面的羅挹珠。

  我給她倒茶,一邊說:“可惜月湄出差了,不然她看到你,肯定很高興。”

  她說:“我是來找你的。”

  她聲音很低:“我懷孕了。”

  我一時沒有聽清她的話,是她的臉:長髮溼淋淋的,說是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化妝卻紋絲不走,亂髮下綽約的紅脣與雪膚,嬌豔欲滴,是一朵花開到了極盛,便只有漸漸地凋零,美里帶著疲倦,隨時都會萎敗成塵——於是知道了一切。

  我微微沉吟。

  我跟挹珠並不是朋友。她是月湄大學時的室友,那時月湄同寢室的女孩,說熟都很熟,因為我常去,每次都玩在一起;談到交情……不過是泛泛。畢業後同學 星散,雖然分在一個城市,也是各人頂上一片天,連那一點點輕淺如水的來往也漸漸不復存在。細想想,從畢業到現在,我與挹珠已有六年沒見過面了。

  然而她的臉……她甚至沒有一滴淚,或者眼淚也是種奢侈吧。

  我說:“明天上午九點,我在門診等你。”她並沒有鬆弛下來,我安慰她,“不用緊張,小手術。現在這種事情也很普遍,你即使不找我,去其他的醫院,也很容易。”

  她答:“我已經去過其他的醫院了。”

  檢查結果是她肺心功能略有問題,醫院要求家屬簽字方可手術。她嘴脣輕輕翕動,“龍信,你能為我簽字嗎?”

  因為意外,我猶豫了一下措詞,“簽字是很重大的一件事,表示簽字者能夠、也願意對一切後果負責。我覺得,這種事情,你應該找領導、家人,或者……你孩子的父親。”

  挹珠低聲乞求:“龍信,只是一個簽字而已。”

  我嘆一口氣,誠懇地說:“挹珠,不是我虛言恫嚇,所有手術都有一定的危險性,萬一你突發肺心綜合症,死在術中呢?人命關天,我怎麼負得起這麼大的責?對不起,我實在幫不了你。”

  挹珠怔怔地看著我,遲疑地問:“是不是,你覺得我未婚先孕,很壞?”

  我搖頭,“不,這不是道德問題,這是醫學和法律問題。你的私生活是你的,我無權干涉,但我不想被拉下水。”

  絕望像一盆水一樣潑了她一頭一臉,剎時間,她的臉敗成一張紙,連紅粉胭脂都掩不住她失神的白,她卻驀地笑了,聲音陡地尖銳而高亢,“那麼如果我說這是你的孩子呢?我一定要拉你下水呢?”她眼睛直直地逼向我,放出異樣的光茫,幾乎是半瘋狂的。

  厭惡裡混雜了同情,我只淡淡道:“你不覺得,對一個醫生說這種話是非常可笑的嗎?”我疾步走到門邊,拉開門,但是她的聲音,像病床上的呻吟,痛楚而纏人,卻又怯怯地,不敢驚動人,“龍信。”

  “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裡的,如果你不幫我,就沒有人了。”

  我震動了一下,還是冷笑,“那麼那個男人呢?”

  “所以才有了他。”

  我的手從門把上滑了下來。我又何嘗不是孤孤單單在這個陌生的大城裡?走在路上,從來沒有人會在背後喊我;所有的節日,都是自己跟自己度過;失眠的夜,數我的寂寞,一個、兩個……會跟月湄那麼快就成婚,不是完全跟這個無關的。

  我轉頭。她身上全溼了——呵,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黑色的裙襬,一直在暗暗地滴水,一滴又一滴,無聲無息;而她的眼睛,驚惶地,迫切地,那種等待……恍惚間,一些模糊的往事慢慢地拼湊起來。

  關於醫院,關於醫學院,總有一些或者恐怖或者詭異的故事,有些是傳說,有些是一個醫學院男生故意地添油加醋,來嚇一班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總是在最懸 唸的地方,故意停下來,欣賞她們緊張的表情。而我記得的挹珠,便有這樣睜得大大的、又怕聽又要聽的眼睛。那時的挹珠,好像常常穿白衣——不僅是挹珠,好像 她們都愛穿……好像我自己也喜歡穿白衣的女孩……那些歡喜單純的日子都遠去了吧?我們以同樣的速度離開我們的光輝歲月,是不是也是以同樣的速度淪落,她做 錯事,而我,變得冷酷?

  會決定讓挹珠住進家裡,是我所沒有想到的——話還沒完全出口,就開始後悔。

  雖然我陪她去醫院,我簽下手術同意書,我裝著看不見舊同學投來的曖昧笑容,我在住院部門口等待——如果人生如戲,此刻我尷尬於我莫名其妙的身份與?色,但是挹珠的樣子,讓我的一切惡聲惡色都發不出來。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2***

  九點鐘開始,舊同學曾輕鬆地揮手,“十點鐘肯定可以結束。”但是事實上她出來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五。她還笑,掙命一樣地努力:“還行。”嘴角一星殷 紅,彷彿在濺血,不過是殘餘的口紅,是整張臉惟一的顏色,其餘,灰的眼、烏的脣、慘白的臉頰。我掏出紙巾遞給她拭一額的汗,觸到她的指尖,鐵一樣冰。她還 笑,“謝謝你。”輕淡的手勢,拒絕我的扶持。

  然後是她住的地方:一個大通鋪一樣的寢室,走到最底,我才發現,左手還有一個極小的小間,推門進去,撲面而來一股濃重的黴味,彷彿從來沒開過窗,的 確是,因為根本就沒有窗。挹珠順手遞我包皮山楂片,全返潮得黏黏滑滑地半化了,我忍不住“呀”一聲,“這裡太潮溼了,你現在這種情況,住這兒對健康不利,你 應該……”塞住了,想不出該推薦她去哪裡,五星級酒店?“你有沒有什麼同學、親戚的家可以借住一段時間?”

  挹珠徑自坐在床邊清雜物,淡淡道:“謝謝。”頭都沒抬——彷彿是,這個人已經利用完了,沒有價值,不必再浪費精力應酬。我自覺無趣,道:“那我走 了。”到了樓下,才記起鑰匙還丟在上面,又折回去。進門遠遠看上去,那半伏在床上的女子彷彿只是一堆舊衣服,軟軟鬆鬆。挹珠艱難地欠身,探床頭櫃上一隻空 空的水杯,艱難地,一點點靠近,終於握到,卻手一鬆,“砰”地打了個粉碎,玻璃片飛濺到我的腳邊。

  看到我,挹珠怔一下,倉惶地解釋:“我只是想喝水,我去打水。”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手底一軟,她“哎喲”一聲,合撲在床上,身子彈了一下,就不動了,長髮失魂地掉了一床一枕。發下她的身體不斷地劇烈抽動,彷彿被大雨打得驚慌失措的小樹,一樹顫抖的綠葉。

  我走近她,俯下身,輕聲說:“挹珠,要不然,你先到我家住一段時間吧?”

  挹珠沒有作聲,我以為她沒有聽見,正準備重複。她卻突然拖過我的雙手,覆向她的臉,剎時間,我掌心承滿了滾燙顫抖的淚,一顆一顆,都像隕石那麼重——頓時,我覺得整雙手像被灼傷一樣刺痛起來。

  接電話的是月湄一同出差的同事,答覆我她不在後,問:“你是她先生嗎?”立刻熱烈盛讚,“真是少年夫妻,這麼體貼,才走了兩天就掛念。月湄還不是一 樣,上午給你打了怕沒十個電話,都沒撥通……”我趁著她換氣的空隙問:“她有什麼事嗎?”“咦,你還不知道?喔對,電話沒打通。會議推後,還不知什麼時候 會開,我們都還在等,起碼要半個月才回得去。你愛人上街了,年輕人,真是會玩……”

  我的難題跟哈姆雷特是一樣的:此,還是彼?告訴月湄,是欲蓋彌彰;不告訴她,是心裡有鬼。然而半個月,挹珠不會留那麼久,月湄將根本不會知道……我一時猶疑,那女人高頻的聲音沒給我機會:“有什麼要我轉告的嗎?哈哈,你們小夫小妻的私房話也不會說給我聽的……”

  挹珠到此時才小聲地問:“月湄不在家?”

  月湄不在家,我的妻子不在家,我是一個妻子不在家的有婦之夫,家中卻多了一個女人。我不自覺地讓了一讓,含糊地應聲:“我上二十四小時班,挹珠,你自己照顧自己。”

  那晚極其擾攘。主任也出動了,各種手段用上,紅燈頻頻閃爍,眼看著那已年過八十的老人呼吸漸漸急促,心率迷亂,各種指數都在下降,他彷彿身處懸崖邊緣,不能自制地滑向死亡,卻偏偏一口大氣一喘——不是我們救了他,是他自己,他不要死。

  我疲憊地脫下工作服,心中卻有莫名的黯然:我知道這不是結局,死神不過是在途中被雜草絆了一下腳,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今晚的情境會重演一遍,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沒人可以阻擋死神的鐮刀。

  我回家開門,忽然有一點恍惚:正是黃昏時分,室內燈火通明,飯香撲面,窗簾早早地放下,淡藍地飄蕩著波浪,小几上靜靜一把黃菊。廚房裡花格圍裙的女人迎出來,笑臉向我:“回來了?”

  一瞬間我以為月湄回來了,但是是挹珠,她麻利地擺碗擺筷,異常自然嫻熟,我卻有些不安,“挹珠,你現在身體要緊,以休息為主。這些事不消你做,你是客。”

  她不答聲,突然問:“龍信,你準備收我多少房租?”

  我一怔,“怎麼會?大家多年朋友……”

  她嗔道:“然後現在又說我是客。”

  我無言以對,她掠我一眼,笑了。

  我們圍桌吃飯,湯鍋熱騰騰在我們之間,隔著嫋嫋白氣看去,她臉色紅潤許多,我給她夾一塊雞肉,“多吃點,補身子。”

  她的眼睛受驚地一閃,我自知失言,她已岔開話題,“花瓶——真漂亮。”

  我由衷地點頭,“是,很漂亮。”

  這尊青枝纏花的瓷瓶始終是我所珍愛。

  我與月湄是在家鄉舉行的婚禮,從我那落滿金色陽光與葉片的小城回來,正遇上此地慣有的陰雨綿綿。我在單位簡單地撒了糖,同事湊份子送我一床雲絲被, 順帶說些床上床下未婚不宜的笑話,一屋子鬨笑,我也笑,多少有點尷尬,忽然看見這對花瓶,冷冷落落站在我桌上,他們才想起告訴我,是我請婚假的那幾日有人 送來的。留條了嗎?說叫什麼了嗎?他們對看一眼說沒有吧,當時誰在?好像沒說什麼吧。反正是個女的。

  我懷中沾了水氣因而格外沉重的杯子隱隱提醒我婚姻最隱祕的本質,而我的掌心握過花瓶纖麗的腰身,感覺它明澈的肌膚上一粒粒沁出冰涼水滴,滋潤我沉在瑣事裡煩亂的心。因為不準備在本地舉行儀式,我幾乎沒通知什麼人,這意外的祝福就更讓人溫暖,整個陰雨天氣都雲破天青。

  挹珠半晌問:“你始終不知道是誰送的?”

  後來和月湄兩人回想了許久,打了無數個電話,都猜不出是哪一位朋友如此關心我們,雖然遺憾,也只好當它是默默的祝福,惟一的回報便是更好地珍惜。我忽然想起,問:“會不會是月湄的朋友?挹珠,你知道嗎?”

  此後,除了吃飯,我難得與挹珠碰面。我將臥室讓給她,自己用書房,屋裡慣常靜悄悄的沒有聲息,只偶爾聽見輕輕的腳步聲,消失了很久,空氣中還餘有陌 生的氣息,縈繞不去。然而時時處處,案上何時一杯飄香的清茶,隨風送來半首低低哼出的歌,花瓶裡又換了一束花,都在提醒我她的存在。

  日子彷彿水龍頭的漏水,一滴一滴似輕似重地滑落。一天該我上白班,卻有同事打電話來與我換了班,正在桌前看書,挹珠拎著抹布推門進來,看見我在,有些失措。我連忙招呼她,“挹珠,過來坐坐,休息一下。”——我怎麼會厚臉皮到要她做家務,卻又不便阻止,怕她多心。

  兩人對坐,一時找不到話說,仲春菊花般金燦的陽光籠我們一身。她隨手翻動我的書,“你在看什麼?”然後她念出來,“《中華器官移植雜誌》、《國外醫學情報》,”口氣裡帶一點詫異,“畢業這麼幾年了,你還在學習?”

  反而是我不好意思,“這算什麼學習?隨便看一看,知道有哪些新藥新技術,有些病有什麼特效藥,反正跟業務有關,瞭解一下對自己有好處。”

  她好奇地問:“是不是每一種病都有一種藥?一共有多少種病?”

  我笑,搖頭,“世界上有多少細菌和病毒?每種都是什麼樣子?”

  我喟嘆一聲:“如果有人知道,就沒有生病這回事了。”

  她接著問:“那生病是什麼?”

  我一愣,倒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大致地回答:“生病——就是和大家不一樣。比方說白瘢風吧,不痛不癢,但是大家都沒有,只有你有,那麼就是你生病。反之大家都是這裡白一塊那裡黑一塊,那就不算生病了。”我終於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釋,“異於常態的狀態就叫生病。”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3***

  她突然問:“那麼愛情呢?愛情是不是病?”

  我一怔,以為是句無礙大局的玩笑,然而她沉了又升起的眼睛——她在咀嚼回想的,是那個不知名的男人給她留下的傷害吧——回答得格外慎重,“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會愛過一兩次,是常態吧,挹珠,愛情不是病。”

  她笑了,帶點譏誚味道,“真的嗎?那些奉父母之命的人,那些為房子結婚的人,那些年紀老大匆忙抓一個是一個的人,他們都愛過嗎?”

  我不同意,“挹珠,你太絕對了。”

  她卻突然問:“你呢?你愛月湄嗎?”

  我愕然,“當然,不然怎麼會結婚。”

  我不欲多談,她卻不肯放鬆,“你肯定是因為愛嗎?不是親切、熟悉,正好身邊有這麼個人?”

  那一刻挹珠比我更像一個用淡漠口吻詢問大小便、性生活的醫生,無視對方全部的尷尬,而我卻變成那個被審視、被觀察、等待結論的病人。我不喜歡錯位的感覺,故而反脣相譏,“你呢?你怎麼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的呢?因為愛,還是別的?”

  是猝不及防的一擊吧,挹珠瞬間血色皆無。我自悔過分,她卻無限蒼涼地笑了,“也許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落到這個地步。龍信,我多麼希望有一所愛情的醫院,我可以走進去,訴說症狀,打針吃藥,一日三次,便可以痊癒,而且終生免疫,而你,便是我的主治醫生。”

  我溫和地說:“挹珠,你知道嗎?每天去醫院看病的人,其實絕大多數都不需要醫藥,時間和自身的抵抗力會讓許多傷痛自行痊癒。我想,愛情也是。”

  她定定看我,許久,有如夢囈的聲音:“那麼,要醫生做什麼?”

  在我們實習的那年,有一個同學自殺了,他被發現的經過,在口口相傳裡帶一點點黑色幽默:某人半夜起來上廁所,燈壞了,只好摸黑作業,覺得腳下黏糊糊 的,估計是誰在地上拉了屎吧,還罵了兩句。到了走廊上,在燈下蹭蹭鞋底,竟是一條條的……血跡?旁邊經過的人脫口叫出,又有另外經過的人不肯信。終於拿了 電筒來,那暈黃的光圈緩慢地伸到廁所的深處:一攤鮮血,一個人。

  他在遺書裡寫著:“我把課本都燒了,不要它們再留在世上害人。那些課本上寫著,什麼病是什麼症狀,該用什麼辦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實上卻有那 麼多病人根本查不出病因,又有那麼多病根本治不了,我學醫,想要救死扶傷,卻看著病人一點點死去,完全無能為力。原來生死根本不是由我們作主,那麼要醫生 做什麼?”

  很多年以後,一次竭盡全力而終於失敗的搶救之後,那個初出茅廬的醫科畢業生卻無端地記起死者最後的疑問,而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呼吸機關掉了,心 髒起搏器拿下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都被一一摘下,那女孩的臉彷彿擱淺的小船浮現在海面上:蒼白的,死寂的,卻還彷彿帶著驚奇,不相信自己竟真的死了。

  而我,終於決定不再問了。

  此刻我突然想起發生過的種種,感覺時光倒流,同樣的問題一遍遍橫亙而來,生命中有些關渡我卻早已放棄征服。我頹然,“挹珠,醫生並不是上帝。”

  她答:“卻是上帝惟一的手。”

  我忽然錯覺是我的聲音,是我自己在說話,一種深入肌裡的痛楚刺來,我惱怒起來。

  第二天下夜班,與同事打牌到天黑才回家,家中一切如常,包皮括我的笑容、她的神色。廚房裡的雞湯香氣濃厚,她順手拎起我擱在椅背上的外套,手勢忽然在中途一停,頭一低打量著什麼。我問:“怎麼了?”

  她有些窘,笑,“你衣服上,有花瓣。”

  我一怔,也笑,“哦,是櫻花開了,一路都是。香嗎?”

  她把衣服貼近臉孔嗅一下,誠實地答:“聞不到,只有醫院的味道。”

  當然,消毒水的氣味之於醫生,彷彿條形碼之於產品,我並不在意,“又不是什麼好的,福爾馬林,有腐蝕性,長期生活在裡面,醫生會得很多病。”

  她驚奇地轉頭,“醫生也會得病?”

  我啞然失笑,“你以為醫生是什麼?”

  我正色,“事實上,醫生長期生活在病毒、細菌的環境裡,得病的機會比普通人大得多,而且醫生還專得自己治不了的病,叫醫不自醫。”

  不知為何,每次和挹珠在一起時都會說很多廢話。也許是因為月湄從沒問過,也許是因為挹珠有一雙諦聽的、凝視的、等待相信所有的眼睛。

  我進衛生間洗完手出來,挹珠竟還站在門邊,怔怔的,白熾燈搖搖晃晃,在她臉上打下巨大的陰影。見我出來,她彷彿一驚,折身進了廚房,只剩下那盞燈兀自地搖著,把光和陰影送到各個角落去。

  晚飯時,挹珠忽然說:“龍信,我想出去一下。”

  我一怔,“你去哪裡?”

  “我想去看櫻花。”

  我說:“晚了,專線車收了。倒是可以給你騎月湄的車,從堤上走,可是路不好,又沒路燈,?沿湖。明天吧,明天白天去。”

  半晌,她幽靜地說:“龍信,你知道嗎,我六年沒看櫻花了,總是想著明天明天,然而只要一場風雨……櫻花彷彿最脆弱的愛情,從不給人明天。龍信,如果今天我不去,也許今年、今生,又是一場錯過。龍信……”一個笑,漸漸冷卻在她臉上。

  我脫口而出:“我陪你去。”

  初暮顏色裡,櫻花緋薄如雲,那模糊柔盈的粉彷彿直接睡在空氣中。而無論有風無風,櫻花總是在緩緩而不斷地飄落,彷彿許許多多離我們而去的日子。

  我最後一次看櫻花,又是哪一年?

  入夜了,遊客少了,卻多的是少年情侶,在花樹下親密並肩,喁喁私語,一時不知那男孩說了什麼,女孩叫起來,不依地追打他。兩人嘻嘻哈哈你躲我閃,撞在櫻樹的樹幹上,又是一陣落英如雨。

  我看著看著,漸漸口角含笑。挹珠說:“年輕是好。”我點頭,“當年我們……啊,俱往矣。”

  走完曲折的花徑,我看出挹珠有點累了,到路邊的“靠杯酒”裡坐下:田螺、蝦球、燒烤、冰鎮啤酒,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緻,熟悉的食物,喚回我熟悉的記憶。我問:“挹珠,當時你和月湄就是住在櫻園吧?”

  她忽地俏皮我一句:“你一個星期起碼報到三次,現在何必做這種正人君子狀?”

  兩人都笑了。

  我們閒閒地吃著,像學生時代一樣放肆無忌地把田螺殼丟得一地都是,地上亮晃晃的像砂礫滿地。說些閒話,她問我與月湄是不是青梅竹馬。

  哪有這麼浪漫純情。小城再小,也有三路公共汽車,城東城西的兩個人從不曾相干過。是她考上大學後,她家裡不放心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在外地,不知怎麼打聽到我也在武漢,專程託我照顧她,這才認識。

  “那麼,何以愛上她?像俗套的愛情故事,在圖書館裡相遇,發現兩人喜歡同一個作家的同一本書?”挹珠戲謔我,微有酒意,雙頰漸醺紅。

  “不,”我想一想,“月湄最喜歡的書是童話。”過一會兒,我自己笑了,“剛知道的時候,覺得很受不了,這麼大的人居然喜歡那麼幼稚的東西,那時想得很嚴重:如果她拿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的故事來套現實生活,我們之間怎麼長得了?但是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