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家葉傾城散文

  葉傾城,原名胡慶雲,作家,1995年開始文學創作,湖北作家協會會員。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愛情不是老天爺的事

  他與她,一起走在校園裡。青草安靜,他卻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像一顆即將爆炸的***。他想知道紫薇花是何時想要開放,越橘是怎樣選定結果的枝椏,或者,老教授是如何在上百人的階梯教室裡,忽然指向一個學生:“你,回答這個問題。”一切神祕美好的事物,是如何按部就班?而他,到底該不該愛她,並且大膽說出來?

  她忽然頭一偏:“嗯,你說什麼?”

  有那麼多流行歌曲在他嘴邊儲備,隨時可以呼叫,比如:“愛你一萬年”或者“她的名字叫做小薇”,他把歌詞們當作麵粉,這裡揉揉那裡團團,醞釀了最華麗的表白,像烤一方可愛的提拉米芙。此刻他卻張惶失措:“啊,啊,你說明天會下雨嗎?”就聽見樹林裡蟬聲,震耳欲聾。

  他在剎那間決定,如果第二天是個下雨天,他一定愛她,並且趁著雨後的彩虹,抱她入懷。

  八月驕陽似火,萬里無雲,太陽的焰含著毒。他看到朝霞就像看到白日的噩夢,在陽臺上,等待雨的訊息,越等越恐怖。從日出到日落,太陽是熾熱的紅車輪,而他身受車裂之刑。他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他即將寫一本叫《十萬個怎麼辦》的書。

  突然,一滴水落在他頭上,另一滴。他是荒漠裡的棘刺,感受到了雨的訊息。

  他如釋重負,在陽臺上大喊,“小麗我愛你。”這是他一生,最莊嚴的承諾。

  嘻嘻,他當然知道那是空調的滴水。可是,他一仰頭,向天空做個鬼臉,感謝老天爺可愛的配合,老天爺此刻一定在笑。

  下雨是老天爺的事,愛情不是。

  :當好人愛上好人

  在他們的緋聞傳遍全公司、包皮括五個分公司之前,他突然辭職南下。

  1994年,她大學剛畢業,遇到的第一個上司就是他,這是福分還是劫數。他給過她太多,思路、朗朗的笑聲、許多許多的口頭禪,比如“讓專業人做專業事”。她給過他什麼?說不清。

  她只覺得自己年輕的生命像氣球,脹飽,輕盈,隨時欲飛。她上班時,會突然站起,在他辦公桌前走一遭,小小的細高跟鞋踏出無限欣悅;她加班加得很快樂,下班都像生離死別,難捨難分。晨會,他發言,她聽得全神貫注;輪到其他同事,她就聚精會神看他的側臉。成語與成語之間的微細差別,她全領會。

  這就是全部了。他們沒上過床。她還小,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而上司,多年後她說:“……他是好人。”

  也問過他:“你想過離婚嗎?”

  他輕輕抱一抱她:“我的孩子,還小。”――那一年,他的女兒,七歲。

  這段感情隨時變質,她是火柴,在渴盼天雷地火的毀滅。就在這關口,他走了。等她聽說,他的辦公桌已經清乾淨了,連一張廢紙片,都沒留。她永遠記得那一刻周身的乏力,如果不是為了保持形象,她想她會在寫字間放聲大哭。

  她想問他:你為什麼要走?替他回答:為了你好,也為我自己。在盛放之前,毅然把花束連根拔起,也就阻止了一切可能的凋零。

  他們後來還有聯絡,一年通一兩次電話那種。他一直混得不錯,該升職的時候升職,該移民的時候移民,送女兒去英國讀書,又送妻子去瑞士拿學位――妻子從此滯留不歸,若干時日後,寄回離婚申請,理由是:早就過不下去了。

  如果她曾經有恨,就是那一剎:你不要他,為什麼你早不放手?又暗笑自己的荒謬。她老早知道:成年人的結婚、離婚、同居、分手,都不過是權衡利弊、深思熟慮,與愛不愛、要不要,無關。

  該回流的時候,他迴流中國,託她幫忙置產,200萬交到她手裡:“只要你喜歡。”她假裝聽不出這背後的隱喻。

  從看樓盤、與開發商談、交房到裝修,她一路跟到底,預算超了100萬,卻是她至今最得意的投資。她輕描淡寫道:“現在的市值,已近千萬。”

  那晚,他們找一個清淨的酒吧坐坐,喝到差不多的時候,他問:“你想過離婚嗎?”

  她遂也輕輕抱一抱他:“你當時的理由,也是我眼下的理由。”此刻,離他們初遇,已經十二年過去,她早已完成結婚生子的全過程。

  於是,繼續喝酒,不用訴離觴。他們當初不曾上床,現在更加不會上,不過是,醉笑陪公三萬場。

  如果要說完美或者永恆,大概,這就是吧?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最嚴苛的道德義士都對他們點頭稱是,只是她的心,為什麼,疼得像有一個頑童,在一片一片揪它下來?

  他是好人,她也是,於是,註定了,這是一場“好”的戀情。而她,怎麼能說,她不曾希望過,能對他,除了“好人”之外,還有,其他的評價。這一生,她再也沒有壞的機會。

  :在傷口癒合之前,請記得我

  他與她,相愛三年。分手的時候,她在他肩上留了一個牙印。

  他們認識那會兒,她剛剛《陰陽師》,有一個《鐵圈》的故事,讓她哭了。是臨上火車前,隨便抓的書,沒想到熄了燈她還藉著一點微光,貪婪地讀。那女子,被情所困,願在有生之年化為厲鬼,咬負心人一口。她頭頂鐵圈,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成”,心願未遂,哭著說:“我沒有咬過那傢伙的肉。做不到這一點,我氣不能平。”陌生男子憐憫她,說:“過來我這裡。死了還不能解氣的話,過來我這裡,咬我吧。”一言未了,她就在窄小的臥鋪上,淚糊了一臉。餐巾紙用完了,嫌火車的臥具太髒,不能擦臉。那時,她想:原來最軟弱最痛楚的時候,能給人安慰的,不過是藝術和時間。

  她興致勃勃給他說自己的心得,說著說著又哭了。他聽得很耐心,用手絹***沒錯,他是老式的、用手絹的男人***給她擦淚,說:“《鐵圈》這個故事,取材於日本的能樂,‘生成’正是劇中女主角所佩戴的那種頭上長角的能面的名字……另外,故事中提到的貴船神社,古來便以接納怨女的詛咒而聞名……”

  她就笑起來,覺得真滑稽,她吟風弄月,而他梳理脈絡。卻也無端地,覺得親,覺得有所懂得。於是,他說:“心有所歸。”她便答:“困鳥入懷,獵師不殺。”他說:“一生一代一雙人,兩處銷魂。”她終於吸冷氣:“……真肉麻。”然而,她愛這肉麻。愛。

  此後是三年。一直愛。這愛,始終不曾減色一分,但這愛……不能成為他們在一起的理由。

  分離來得猝不及防,像當頭一棒,像晴天霹靂,像911,像蝴蝶遇到捕蟲網。她不明白,昨天還相抱的人,今天為什麼就隔得十年八年遠。她其實……什麼都明白。

  突然間,一無所有。

  失戀沒什麼可說的,每一場失戀都差不多:手機一響,她衝過去看,當然不是他;每天早上頭不梳臉不洗去開電腦,當然沒他的郵件;msn上他不再現身,她檢視一下,當然已經被刪除阻止。這些都不意外,失戀還能失出花來?不意外,為什麼她還這麼痛?

  那些***,是無數條吊索,架起他們之間的橋樑。此刻,她是立在吊橋上的人,看著吊索一根一根被剪斷。就這樣,他們彼此隔絕。樹籬立起,鐵柵豎起,箭弩等待在雙方的城頭。而她,即將墜落深深的護城河。

  愛到深處,原來真的恨轉多;恨到一定程度,原來真的會牙癢癢。她忽然洩氣,打電話給他:“……我在你樓下。”就當是,向愛情的遺體告別吧。

  抱頭痛哭,兩個人都哭得不成人樣。但當她問:“你可要,跟我走?”他大哭至哽噎,還是,搖了搖頭。她突然間,向他的肩頭,狠狠咬下去。

  他先忍,漸漸開始推她,她死不鬆口,他叫出聲,拼命推,兩人糾纏著,雙雙滾倒在床上。是咬得太用力了吧,連牙床都隱痛起來,她終於鬆口。而他肩頭出血,火焰的紅,微微的流下,她看見,一個圓圓的、深深的牙印,正在生成。他疼得撫著傷口,說不出話來。

  她站起身:“我要回去了。――能借我個紙杯漱口嗎?”她猜,自己的牙齒上也沾染了他的血,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血脈相連,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愛。

  回去的路上,她想:他會如何理解她的咬?她不知道。他或許早忘了鐵圈的故事;可能當作她在洩憤;當然也許,她是故意的,為了激怒他身旁的女人。

  這一刻,她想說:如果你痛,那是因為我比你更痛;我咬你,只是所有的記憶在啃噬我的心。

  請記得我,如果不能記住我這個人,就記住我給你的痛。如果不能記住心靈的,就記住肉體上的。雖然,所有的傷痛都會在時間裡慢慢癒合,那麼,在傷口癒合之前,請記得我。

  正是盛夏,然而吹上來的風,已經有了秋天的氣味。北京這麼髒,灰起雲湧,路邊有這麼多家小店,不知道是哪一家,在放《麗江的春天》,她就跟著哼起來:“今天跟我回家,我最親愛的朋友……也許會有一天,我們終需要分別,你可不要忘了我……”

  同時她對自己嚴厲地說:不要哭。你老了,你的名字不叫玫瑰,你的哭泣不是梨花帶雨,哭起來很醜的。

  很醜很醜。